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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章 悬瓠长夏(第1页)

大冯的成功,对于王钟儿意味着什么呢?她的墓志说:“太和中固求出家,即居紫禁。”这里的“太和中”,应该是高照容死后的太和二十年(496)或二十一年(497),王钟儿已五十七八岁。当大冯接管元恪的抚养权,要扮演母亲角色时,元恪的生母高照容固然必须消失,长期服侍高照容、帮助她养育孩子的王钟儿也不能再留在元恪的世界里。墓志说王钟儿“固求出家”,实际上,很可能是被安排出家。不过,她虽然出家,却没有离开洛阳宫,墓志说“即居紫禁”,就是仍然生活在宫内。墓志后面说她老年生病时迁往“外寺”,那么在皇宫内的尼寺大概可称“内寺”。作为比丘尼,她获得了新的身份,法名慈庆。我们今后就用慈庆来称呼她。

当慈庆开启陌生的比丘尼生涯时,诸事顺遂的皇后大冯正在享受她的高光时刻。不过大冯一定想不到,她的高光时刻不会如她所愿的那样延续很久,事实上前后合起来还不到一年。

不赞成孝文帝迁都和改制的人一定很多,只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除了消极抵抗别无他法,少数胆敢走极端者如穆泰、陆叡等也几乎注定会失败。大冯废储夺宫一路走下来,得罪的人虽远不如孝文帝多,然而她显然是比孝文帝更容易针对的目标,而且很可能,她引发、招徕并凝聚的敌意更具体、更鲜明、更迫切。可以设想,个人性的愤懑与敌意会在适当的时候转化为社会网络,甚至进一步转化为目标明确的有计划行动。当然,无论在当时还是在后世,巨大的宫廷阴谋都不大可能留有文件,圈内人讳莫如深,圈外人茫然不晓,写史者无可得而措笔,读史者无可得而窥秘。正如元恂失去孝文帝信任及随后被废被杀的真实过程已无从复原,毫不奇怪的是,围绕大冯人生最后两年所发生的一切也相当怪诞离奇。

对孝文帝来说,大冯被立为后,一年多来高度紧张的洛阳宫终于安定,他可以专心对萧齐用兵了。一个半月后,即太和二十一年八月庚辰(497年10月7日),“车驾南讨”。送别的时候,大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是一次致命的分别,正享受巅峰感的她完全意识不到,与皇帝的长时间隔离会给暗中的敌对者最大的机会。一年半后她才再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皇帝,而那时她的悲惨结局已经无可挽回了。

孝文帝在位的最后五年,差不多一半时间用在对萧齐用兵,要么身在南征军中,要么忙着筹划南征。他的目标非常清楚,就是要把北魏的南部边境大幅前推,压迫萧齐的北方边境向南退缩,以便为首都洛阳制造更安全的战略空间。从孝文帝的军事安排看,他有三个主要目标。第一个,也是最紧迫的,在洛阳的正南方,面对萧齐的雍州(襄阳)重镇,必须夺取萧齐在汉水(沔水)以北的南阳盆地,做到与萧齐隔汉水分境。第二个,是把魏境南推至淮河上游的桐柏山、大别山北麓,夺取萧齐在这个区域的主要军镇义阳(今河南信阳)。第三个,是在东南方向攻占萧齐的淮南地区,把南朝防线挤压到长江南岸,实现与南朝隔江对峙。这三个目标,要用三个战役分别达成。三大战役可分别称为沔北战役、义阳战役和淮南战役。从历史发展看,孝文帝用半年多实现了第一个目标,紧接着启动义阳战役,想尽快实现第二个目标。然而后院失火,洛阳宫的动荡迫使他紧急班师。这样他就永远失去了实现第二个和第三个目标的机会。

从太和二十一年九月到二十二年(498)三月,北魏大军以绝对的优势兵力,把南阳盆地的几个萧齐郡县戍城分割隔断,筑围攻击,先后攻克新野、赭阳、舞阴、南乡、南阳(宛城)和邓城,萧齐的沔北五郡尽数入魏,齐军据守的军城中,只剩下汉水边的樊城兀然独存。樊城依托汉水,南与襄阳相连,对于魏军来说,既难攻击,又难守御。孝文帝见好就收,满足于距离洛阳最近的萧齐势力已基本清除,于三月庚寅(498年4月15日)来到樊城城下,“观兵襄沔,耀武而还”。之后孝文帝马不停蹄地奔赴淮源,去实现他的第二个目标。

值得注意的是,当孝文帝亲临新野城下,指挥大军“筑长围以守之”,可谓戎马倥偬之际,他却抽出时间处理了一宗可能只有大冯才会关心的事务。太和二十一年十月乙亥(497年12月1日),“追废贞皇后林氏为庶人”。贞皇后林氏即元恂生母,被冯太后杀害已十四年,四年前因元恂被立为太子而追尊为皇后。元恂被废被杀时,似无人想起这位空有名号的皇后。现在孝文帝忽然有此决定,表面上是因“有司”上报,事实上只能是在洛阳的大冯想起此事,或被提醒,不能容忍有人分享皇后名号,才有这么一份报告出现在孝文帝面前。孝文帝批准追废林氏,固然有礼法依据,但也可看出他对大冯情义如故。不过半年后情况就发生了大变。

沔北战役还没有完全结束时,孝文帝命征南将军王肃开始围攻义阳城,这标志着第二个战役的开始。孝文帝在樊城城下耀兵沔上、南望襄阳之后,立即挥师东进,加入王肃刚刚启动的义阳战役。这次行军异常迅疾,半个月后,即太和二十二年三月辛亥(498年5月6日),孝文帝抵达义阳战役中魏军的大本营悬瓠城。这个悬瓠城,就是王钟儿(慈庆)被俘入平城宫之前长期生活过的那个汝河上游的军事重镇。

因萧齐援军渐至,速胜的机会已经丧失,孝文帝在进入悬瓠二十天之后,于四月庚午(5月25日)下诏“发州郡兵二十万人,限八月中旬集悬瓠”。这大概是因为,魏军不得不把相当兵力留在沔北,只好另外动员兵力投入义阳战役。这次动员的各地人力物力,包括北镇的高车部落。据此安排,来自各州郡的增援军队到八月中旬才能抵达悬瓠,因而对义阳的总攻只有到八月底以后才能展开,那么九月前的四个月,除战役筹备之外别无大事,孝文帝本人并无必要留在悬瓠。然而,孝文帝从三月底进驻悬瓠,到诸军齐聚的九月底突然宣布停止义阳战役,他竟然在悬瓠城住了整整五个月。这是极不正常的。

一个解释是孝文帝突然病重。《北史·后妃传》说大冯与宦官高菩萨私乱,“及帝在汝南不豫,后便公然丑恣”。据此,孝文帝病重在前,得知大冯失德在后。《魏书·术艺·徐謇传》:“(太和)二十二年,高祖幸悬瓠,其疾大渐,乃驰驲招謇,令水路赴行所,一日一夜行数百里。至,诊省下治,果有大验。”孝文帝的确在悬瓠重病了一场,病因很可能是长期吃五石散或各种丹药(甚至可以说,北魏皇帝多壮年病死者,主要是因为食散服丹),因此急招擅长合金丹的御医(侍御师)徐謇到悬瓠。这一番忙乱,身为皇后的大冯自然知道了皇帝生病之事,所以《北史·后妃传》的叙事时序似乎有道理。不过,《徐謇传》载孝文帝九月间在汝滨为感谢徐謇举行的宴会上所下的诏书,明确说到自己生病的时间:“仲秋动痾,心容顿竭,气体羸瘠,玉几在虑。”可见孝文帝生病在八月,去三月底初至悬瓠已经四个多月了。因此,孝文帝久驻悬瓠,是别有原因的。

皇帝离开这么久,洛阳的确出了一些乱子,表面上看,最严重的是高级官员间发生了内斗。孝文帝留在洛阳处理政务(称为“留台”)的三个主要官员是尚书仆射李冲、任城王元澄和御史中尉李彪,冲突发生在李冲与李彪之间。论资历地位,李彪远逊于李冲。而且李冲还是李彪最主要的提携者。《魏书·李冲传》:“李彪之入京也,孤微寡援,而自立不群,以冲好士,倾心宗附。冲亦重其器学,礼而纳焉,每言之于高祖,公私共相援益。”虽然李彪是顿丘李氏,李冲为陇西李氏,本无宗亲关系,但李彪对李冲“倾心宗附”,便是以同为李姓而结宗致敬的意思。后来李彪得孝文帝重用,大概对李冲的“宗敬”颇不及初:“及彪为中尉、兼尚书,为高祖知待,便谓非复藉冲,而更相轻背,惟公坐敛袂而已,无复宗敬之意也。”《魏书·李彪传》:“彪素性刚豪,与冲等意议乖异,遂形于声色,殊无降下之心。自谓身为法官,莫能纠劾己者,遂多专恣。”按照《魏书》这种叙述,李冲对李彪的打击是出于个人原因,与国事关系不大。不过《魏书》又记李冲的态度是不寻常的愤怒:“冲时震怒,数数责彪前后愆悖,瞋目大呼,投折几案。尽收御史,皆泥首面缚,詈辱肆口。”李冲一贯持重、温和,怎么会突然间性情大变呢?看起来无论如何是一场蓄积已久的大爆发。

我认为,李冲这场大爆发是洛阳一连串针对大冯行动的一个环节,当然可能还是十分重要的一个环节。李彪是洛阳最高司法官员,掌握着洛阳城内外的治安警戒大权,宫内外各种秘密活动很难逃过他的眼线。正是因此,当针对大冯的大规模行动即将展开时,李彪是应该首先被除掉的。如此显要、深得皇帝信任的一个人物,怎么才除得掉呢?唯一的途径是让留台三驾马车自相残杀。只有这时,李冲与李彪的隐性矛盾才可能被利用、被放大、被引爆。

而且不要忘记,李彪正是导致废太子元恂最终被杀的举报人,是他“承间密表,吿恂复与左右谋逆”。无论李彪的举报是不是受到孝文帝指使,他的行为决定了他很大程度上被视为大冯一党。也不要忘记了,元恂立为太子后,李冲一直担任太子少傅,所以太子被废,李冲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孝文帝谢罪。李冲对元恂被陷害一定有所察觉,只是无可奈何而已,而他提携起来的李彪直接助力了元恂之死,这当然会使他愤懑难抑。在皇帝缺席的洛阳,那些想除掉李彪的人,对这些情况必定了如指掌。我们当然不知道他们都是谁,但他们的确是存在的,而且历史地看,他们无处不在、十分强大。他们要做的,只是一点点撑大李冲和李彪之间的裂隙,在李冲那里火上浇油,促使他爆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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